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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牡丹江,是东平湖移民的后代。如今在山东梁山,结婚生子为生活而打拼。这些年,我经常去梁山毗邻的东平湖拍照,也不断收集着牡丹江的老照片。就这样,摄影成了我连接故乡的纽带。
仔细一算,离开故乡已经 45 年了。那片山林、那条小河、那座大山,还有那个名为“三部落”的小山村,经常出现在我梦里,醒来是泪湿枕巾,回老家看看成了我多年的心愿。终于在这个秋风习习的日子,请了年休假,我带着爱人踏上了回家的路……
移民:两代人的路
在那个火热的年代里,个人的命运总是和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1959年秋,随移民大潮,奶奶带着大伯、二伯两家,以及尚未成亲的父亲,和同村16户人——都是我家的远亲近邻,从山东东平湖高庄村迁到黑龙江省牡丹江市海林林业局三部落林场。海林,原是他乡,却因时代风云际会成了我的故乡。
我的祖籍是山东梁山,那是东平湖边上一个富于英雄传奇色彩的地方。东平湖是黄河下游最大湖泊。1959年秋,为建设国家重点水利工程东平湖水库,梁山县20多万乡亲响应国家号召,从山东迁往东北安家落户。据统计,梁山县416个自然村、4万多户共20多万人需迁出库区;1958年8月,东平湖水库动工兴建,1960年7月28日开始蓄水。原韩岗公社高庄村自1959年秋开始移民。当时高庄村约有200户、600余人,迁移主要分为三个方向:一是东北支边去了牡丹江,一部分下利津洼去了东营,一部分就地在附近乡镇安置。
爷爷去世后,奶奶辛辛苦苦把父亲兄弟三个拉扯成人。那年,大伯和二伯已经娶亲生子,父亲也长成壮小伙子。我不知道,年迈的奶奶背着包袱,忍受了怎样的一路风尘,才来到这块黑土地的。多年后我看到库区移民资料显示,去东北的移民要坐火车四、五天,国家给每人每天供应开水和熟食一斤,主要安置在东三省的哈尔滨、齐齐哈尔、伊春、牡丹江、敦化等地。高庄村里的老人讲,当年去东北的人口约占全村总人口的一半,有的是全家老少,携家带口的,一起去了遥不可知的白山黑水。
高庄村去东北的人口,主要分布在海林、宁安、穆棱等县,牡丹江沿江公社放牛沟5000多户,基本上都是梁山人,在当地有“小梁山”之称。这些移民在农业社、林业局参加工作,有的搭地铺,住窝棚,经历了无法想象的困难和坎坷。1966年,林场选了27户迁去五公里营林村,其中9户是东平湖移民,我家就在里面。1970 年,我在这里出生;十岁时,又随父辈回迁梁山。后来奶奶、父母相继去世,葬在了他们奋斗、奉献过的这片土地上。
回忆:取景框里的四季细节
列车驶进牡丹江林区时,天刚擦黑,车窗外的落叶松浸在暮色里,枝丫间还跳跃着白日的暖光。我把手机从兜里取出来,记录眼前掠过的树影。明天就是中元节,赶在节前到五公里营林村,倒像是早约好了。我指着远处隐约的灯火,对爱人说:“快到海林了,发小肖春祥该在高铁站等咱们了。”
果然,肖春祥开车在等我们,我们装好行李,一路急驶到肖春祥家。他的父亲肖广录,我叫三叔,八十多岁了,家里刚摘的山葡萄紫莹莹的,咬一口酸甜多汁。“你俩小时候最爱山上采这个,还采蘑菇和木耳,去河里摸鱼洗澡。”三叔笑着说。我和肖春祥都笑了,那些童年的事儿,像刚发生过一样。
林区的四季,是刻在我们这代人骨子里的共同记忆。
春天,等五月一到,牡丹江林区的河面彻底化透,河水“哗哗”地淌,岸边的泥土软乎乎的,底下藏着刚冒头的野菜——猴腿、燕尾菜、黄瓜香、蕨菜、山菠菜,还有婆婆丁、水芹菜和柳蒿芽。春天河刚开化,蛤蟆就上岸找水池子产卵,产完卵就上山了。一放学,我们就挎着竹篮、揣着小铲子往河边跑。婆婆丁贴着地面长,叶子带锯齿,掐断还会冒白浆,得顺着根铲才不会断;小根蒜的叶子像细韭菜,蒜头小小的,我们常比着挖大的,挖到小的就直接剥了皮吃,辣得直咧嘴,却越吃越上瘾。太阳快落山时,篮子早满了,我们背着野菜往家走,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风里飘着野菜的清香味,身后的河水还在“哗哗”地流。
夏天,我们就在三部落林场家门口南边的小池塘游泳,小伙伴们先在肚子上涂上泥巴,一个个欢快地跳到水里。家长不放心,经常去捉我们,我就悄悄抱着衣服偷跑。
到了秋天,玉米穗子快成熟的时候,野猪和狗熊就常往玉米地里跑,把玉米秆啃得东倒西歪。更让人提心吊胆的是,半夜总有些野猪会闯进后院的猪圈,跟家猪抢食吃,还“嗷嗷”地叫,那声音又粗又响,听着就吓人。我们吓得赶紧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连去“茅房”都不敢踏出屋门半步。
十一过后,山上的蛤蟆都下山了,蹦到河里找过冬的地方。五公里营林村前公路旁有一条小河,大伙儿都叫它“蛤蟆塘”。这时河里不光蛤蟆多,还游着不少小柳根鱼。我们常去这小河里玩,翻开石头从石头底下捉蛤蟆,小伙伴们还凑在一起合力垒石头坝,特意在坝中间留个小口,把柳条编的鱼篓架在那儿。每天傍晚把鱼篓放好,第二天一早就去收,总能捞到半桶蛤蟆,偶尔还能捎上几条小柳根鱼。
冬天,大雪能没到小腿甚至膝盖,家家户户烟囱刚飘起的烟,转眼就被北风扯成细细的一缕。天还没亮,林场的伐木工早裹着两层棉袄出了门,棉帽子檐儿和眉毛上都挂着白霜,一斧子劈在冻得硬邦邦的树干上,“咚”的一声能传出去老远,震得手发麻,隔一会儿就得使劲搓搓,不然指尖能冻得没知觉。
河道一结冰,就是我们小孩最盼的时候。大人们用木板钉爬犁,有的还会安上铁条,滑起来更快。我们两个孩子挤在一个小爬犁上,让人在前头拉着跑,冰面被划得“咯吱咯吱”响,风裹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却笑得比谁都欢。有一回,我和邻居家小子抢着坐爬犁,不小心摔在冰上,棉裤膝盖蹭破了,雪灌进去凉得刺骨。二大爷看见,赶紧把我拉起来,摘下他的棉手套垫在我膝盖上,自己光着手拉爬犁,等回来时,他手背冻得通红。
林区冬天亮得晚,我在三部落林场工人子弟小学上三年级时,清早和同学结伴,去一里外的学校。有时雪比膝盖高,我们就得趟着雪去学校。出门时天还黑,我揣着手电筒,怀里抱着“火明子”——那是松树(尤其是红松)自然形成的,引火特别快。
手电筒的光在雪路上晃着,到了学校,我们值日生赶紧去烧火墙子。把“火明子”点着,添上干柴,火墙慢慢热起来,寒气也散了些。我还记得有一次,去点炉子时特意带了些土豆片,等火旺了就放在炉盖上烤,不一会儿就飘出香味,趁着等其他同学来上课的工夫,我俩正好把烤熟的土豆片吃掉。
过年是咱们小孩非常重要的节日:穿新衣、吃瓜子、糖块和放鞭炮,吃好吃的。我和小伙伴们还会做自制的小灯笼,在罐头瓶里放颗小蜡烛,点着后用小棍子挑着,提着灯笼在村里跑,暖黄的光映着我们的笑脸。过节还会串门拜年,大人会给糖块、饼干和花生,一大兜子揣在怀里,心里甜滋滋的。
那时林区的日子虽然苦,可大伙儿心里都透着股热乎劲儿。那些细碎的日常,看似平淡,却在岁月里慢慢沉淀成力量。原来回忆不只是用来怀念,更是让我们在往前走时,能想起最初的模样,守住心里那份纯粹的暖。
从前总盼着日子能好些,可真到了如今,反倒格外念起当年的时光——没有繁杂的心思,一顿酸菜炖粉条就够满足,一群伙伴玩爬犁就觉快乐。人这一辈子,最难忘的从不是日子多富足,而是苦里熬出的暖、难里攒下的情,这些藏在四季里的细节,才是往后人生里最难得的底气。
故事:底片里的营林村岁月
当夜陪三叔聊天,早上4点天还没亮,我和发小就爬起来上山去五公里营林村。
秋天天一凉,东北的空气就透得很,吸一口都带着松针和泥土的清新劲儿。在通往五公里营林村走的路上,忽然听见有动物的叫声,声音在山谷里来回回荡,令人有一丝惊恐。肖春祥说:“不是老虎,是傻狍子叫。这傻狍子体型和梅花鹿差不多,警觉性很高,胆很小,从不伤人。”
天渐渐亮起来,水泥路有点坑坑洼洼,路边的山花正在盛开,紫的、白的、黄的、粉的,成了大自然最鲜活的色块。小河里的水清澈见底,映着岸边的树,树叶飘落在水面,打着旋儿往下游去。肖春祥指着不远处的山坡:“还记得不?那时咱们经常在这儿采蘑菇、采山果。”我点点头,仿佛看到山坡松林里,两个小身影蹲在那儿,小心翼翼地扒开落叶找蘑菇。
当年,五公里营林村的房子全是土坯房,只是村里没有黄土,做土坯的材料不够,这些大坯都是先在三部落林场做好,再拉到村里来的。这里的房子本就是临时住处,没打正经地基。大伙儿先用铁锹把地面铲得平平整整,在底下垒两层石头打底,再一块块砌上土坯墙,架上粗木梁,最后铺好红瓦——看着简陋,却也能遮风挡雨。
林区平时吃的向来简单。家家都有菜窖,用来储存过冬的蔬菜,东北人家还爱腌酸菜,一到秋冬就忙着渍酸菜,大缸里的酸菜酸香扑鼻,能从冬天吃到开春。深秋时节,早早把白菜、萝卜和土豆囤进菜窖,到了冬天,顿顿都是白菜萝卜炖土豆,偶尔往锅里加把粉条,或是用酸菜炖肉,就算是改善伙食了。家家都养猪,冬天过年家家都杀年猪,亲朋好友都来帮忙,成块的鲜猪肉埋在雪窝里冷藏,有的把炖熟的猪肉撒上盐腌好,放在仓房里,能吃上好一阵子;我家还会自己做豆腐,也会酿大酱,一年准酿上一大缸,炒菜拌菜都离不了;那时候摊煎饼是用大碴子加少量黄豆,白面领得很少,几乎都留给家里的劳动力吃。那时林场一个月工资才几十块,要撑起一大家子的开销,每一分钱都得算计着花。
五公里营林村1978年撤销后,27户林场工人又回到了10华里外的三部落林场。
如今,五公里营林村的旧址早没了当年的房子。1978年营林点取消前,这儿有一所小学,仅有一二年级,20多个孩子、两位老师,都靠那口老水井喝水。老水井里是甘甜的山泉,四季不结冰,弯腰就能打桶水。冬天,泉眼呼呼冒热气,井水还从井边溢出。我母亲当年就在这儿教语文、数学和音乐等课程,她教的歌曲《一条大河》,现在想起来,还像能和井台边的回声叠在一起。
我们这次来寻访的时候,三排老房子已经拆除了,仅存一棵山梨树、一个大磨盘和一口废弃的老水井,当地百姓在复耕的土地上种着红小豆,绿油油的一片,有人搭了临时房守在这儿。老职工孙来顺,和老伴从三公里杜鹃岭搬到五公里营林村养蜜蜂。孙师傅已经年届八旬,蜂箱在房前摆了一排,他坐在门口做蜂箱,见了我们就站起来:“春祥带着客人来啦?是老李家的三小子吗!”
孙师傅跟我二大爷年轻时要好,当年二大爷杀了一头猪,专门送孙师傅家几斤猪蹄,是老熟人了。我举起相机为老两口拍合影,阳光照射下,八旬老人的皱纹里藏着岁月沧桑,也映着营林点最鲜活的时光。
山里的小蛇还没藏起来,偶尔能在河边草窠里看见。五公里营林村村前小河里的水急,过河得走那根独木板,踩上去晃晃悠悠的。小时候村里的孩子都有“独门绝技”,走上去稳稳当当的,鞋一点儿都不湿。
我在五公里营林村村后的松树林,碰巧找着一大片白蘑菇,个头挺大,看着就招人喜欢,采了两大捧。就是怕有毒,赶紧跑去找养蜂人孙来顺。他一看就乐了:“这是‘趟子蘑’,好东西!一片林子就长这么一趟,拿回去炖小鸡,最好吃了!”我听了心里特高兴,以前总在梦里采蘑菇,这回总算成真了。我亲手摘了菜地里的洋柿子、黄瓜,秋天晒的干豆角,嚼着都有股甜劲儿。这股滋味,这些场景,一直在唇齿和脑际,45年没改变模样。
我和肖春祥坐在老梨树下,静静吹着山风。从东平湖的水波到牡丹江的秋林,从老水井到山梨树,忽然懂了——家不是地理坐标,是这些底片里的细节:奶奶迁徙时的包袱、母亲教书的黑板、孙师傅养蜂的蜂箱,是小时候白面馒头的香气、发小开车接站的温暖。这些点点滴滴,凑成了家的模样。
我们在林子里徜徉了多半天的时光,然后回到三叔肖广录家。一进院就瞅见满院子的活气,红辣椒串成串,挂在晾衣绳上,跟点着的小火把似的;豆角擦成丝,摊在竹匾里,太阳一晒泛着鲜绿,风一吹,豆香混着辣椒的辣味儿,满院子都能闻见。小院外头“北大河”边,他种的蔬菜长得精神,有洋柿子和嫩黄瓜,还有油豆角、小油菜和红辣椒,叶子油亮油亮的。
短短两天,我们上坟拜祭了爷爷奶奶和父母,还见了林场老职工、父亲的工友,吃了黏豆包、软月饼、糖煎饼、洋柿子、红沙果等小时候爱吃的东西。山、树、花、小河、老房、蔬菜、水果、山珍药材,都被我拍摄下来,存了几百张照片。
在一次次的快门声中,我终于领悟,自己真正想留住的,是移民迁徙路上那些与故土、与亲邻相关的物事,也想将这些物事尽数收进镜头里。
这次去黑龙江海林,重回故土,又见故乡人,他们60多年前从山东移民于此,此处也成为他们的“第二故乡”,他们兼具东北人和山东人的性格:热情好客,为人大方,直来直去。与他们相处两天,竟感染了爱人,一个多愁善感、不善言辞的人,与他们交谈甚欢,毫无违和感,完全没有“乱山残雪夜,孤独异乡人”的感觉,她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小山村。山村籍籍无名,可背靠的大山却闻名全国:威虎山,还有林海雪原,英雄杨子荣的纪念馆也坐落于此。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原始的生态养育了不拘小节、豪爽的东北人。离开时,肖春祥依依不舍送到海林高铁站。马上要上车了,他拉着我说:“明年再来!如果五月份来,还可以看到满山遍野的杜鹃花呢,可漂亮了!”我点点头,陷入深思:回家哪是回某个地方?是把这些照片、这些记忆一张张装进心里——只要这些还在,家就一直在。
回来时坐高铁,一路经过东北大平原,松花江,山海关……祖国的大好河山真让人心醉神迷。
我们决定:有生之年,定要多回三部落林场,陪陪长眠于此的老人,寻寻儿时的记忆,也安放好漂泊已久的灵魂。(作者 李继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