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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抵达一朵云
读《十月·长篇小说》2025年第3期《山那边是云》有感
人们总是走着,离开一些地方,靠近另一些地方。但只有极少的时候,脚步并非为了前行,而是为了某种轻微的回头。由郑欣创作的《山那边是云》便是一部讲“回头”的小说——不是重返,不是归来,而是站在风里,看那些来路被风吹得模糊不清。
区别于郑欣以往的作品,在同样是长篇小说的《百川东到海》中,郑欣描写的是一条历史长河的奔涌,是人物与时代激流之间的对抗与顺流,故事像一座架构严密的桥梁,每一道弧线都承载着个人命运的顽强与时代洪流的力量。而这部作品不再是奔涌,而是回旋,其着力点并不在于“完整的故事”,更在于沿着几个人的生活表面,轻轻碰触几下水纹。三个女性,黄小小、素瓦、陈洛迪,从不同的坡度进入世界,也从不同的缝隙中被世界轻轻推开。她们没有共同的命运线,却在情感、文化、身体与记忆的交叉处,悄悄让彼此的轮廓浮现——不是擦肩而过,而是某种沉静的交汇。
小说像水面上反射的山色,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它不向你解释关系,也不急于呈现“成长”。它更像是在追问——如果归属不是一种决定,而是一种情绪,那它的质地是否可以是某种缓慢扩散、不着痕迹的东西?像湖边的雪,也像山那边的云。
你不会在这部小说中找到决断、结构、鼓点,取而代之的,是反复靠近、又反复退开的温度,是在表达边缘沉默下来的呼吸,是语言未抵达之处的余光。它并不急于把人物推向某个方向,而只是让你看着她们在风里犹豫,看她们怎么在不说话的时候活下去。
这是一部安静到近乎透明的小说,却因此而拥有某种穿透力。像清晨照进一间没有人的屋子,光线本身什么也没改变,但你知道,它来过。
欲言者
那是雪将落未落的时候。湖水并不动,却像是一种等待,厚重地悬在晨色未开的空气里。黄小小坐在洛桑的屋檐下,窗玻璃上结了一层薄雾,风沿着边缘滑过,不进屋,也不离开。锅里冒出的水汽并不急切,它缓慢、安静地向上升腾,像是一些不愿被读出的句子,在气温和语言之间徘徊。
她曾以为语言是可被煮沸的。只要秩序足够精确、结构足够坚实,思想便能被捂热;而那些迟疑、愧怍、不知该不该说出口的部分,也会因热度而顺从地溶解。但水始终烧不开。那点浮动的热气并不够,它只是让窗子更模糊了一点,让她更清楚地看见了自己写下又删去的那一行行句子——没有哪一句是真的能把她从屋里带出去的。
小说,似乎也是从这种温度开始的。它没有波澜,没有剧痛,像水中一缕光,一小段动过又未动的时间。在那里,一切都没有发生,又似乎已悄然生出回响。
黄小小并不打算讲一个故事。她只是,在生活里轻轻问了一句,没有谁回答,也没有谁听清。她问的是素瓦,一个她从未真正靠近、却始终绕不过去的名字。那个从贵州的山里走出去,又从欧洲带着一个孩子回到地扪村的女人;那个说话混着侗语和法语,写短信像在把时间拆成几个错位的词,再慢慢缝起来的人。
这不再是写作,而更像是在抵抗一种被湮没的命运。那些拼错的字句,那些杂糅在语言结构里的温柔与仓促,并非表达的瑕疵,而是她用力证明自己尚在场的方式。词语在那里,不是为了准确,而是为了让生活能被短暂地握住。
“翻译”本该是桥,是穿越差异的轻步。但在这部小说里,它更像一场持续的剥离:情绪被压缩成词组,身份被分割成文法。黄小小不断拆解自己,把那些模糊的、不好说清的情感裁成整齐的句子,推入他人的语法系统。可最终她发现,自己在被翻译的过程中逐渐失去了原貌。
她并未失败,只是一次又一次停在抵达前——词汇够了,结构也成立了,但其中那个“她”,早已被语言的精准抹去了轮廓。
沉行者
素瓦是在一艘来自“月缺”一边的船上出现的。不是回归,不是归属,只是一艘船靠岸时,她随着船走下来,风把她的袖口吹起,孩子在背篓里咿呀,她低头取出一盒饺子,站定。
不说话,不迎人,不避人,只是站在洛桑的乌希港码头,像被风卷来的一小片山中空气。黑瘦的脸,不高的个子,说话磕磕绊绊,却笑得安稳。那笑不是给谁的,也不是要留下什么印象,它只是在她嘴角停了一会儿,像雾气在玻璃上晃了一下。
她说:“上船前,刚刚冻上的。”这句话不像解释,更像是一种善意的补白——她总能在沉默来临之前,先垫上一点声音。
她总显得“不会说”,但却把每一个场合都处理得恰到好处。不是机智,是诚意;不是伶牙俐齿,是敏感。她知道哪里该开口,哪里该安静。她以为自己“没文化”,却在一个个模糊句子中,把最清楚的感情交代得干净利落。
那天,她低声说:“宝宝长大了以后,还会不会认我这个什么都不明白、没文化的妈妈呢?”语调平缓,像说一件家常。那句话之后,她没有再多解释一句,但她生活的方式,就是最直接的回应。
她不愿只是一个“打黑工”的人,于是她出现在村寨的视频中、在游客的合影中,在“素瓦客栈”的评论区里她想靠自己,抚养孩子,说自己的话,拍视频、开客栈、唱侗歌、发短信,拼出一套生活的句法。她的语言混杂着拼音、侗语、法语,却从不误解。她只是不再遵循别人的语法,从不谈什么“返乡”或“非遗”。那些标签落在她身上,她既不认领,也不躲避,像雨落在蓑衣,滑开了。
她是那个措言者。不是被翻译的那一方,而是自己决定怎样表述、何时启口、何处止语的人。
她没有说“我是”,但她一直在是。
于是问题开始变得模糊:什么是文化?什么是传承?什么是值得被命名、被表扬、被记录的行为?陈洛迪大概是唯一不急于回答这些问题的人。她安静地站在故事的一隅,从国际会议回到村寨,从侃侃而谈回到板凳上的低头倾听。她没有高调地介入,但她懂得——文化不是装进展厅的标本,而是孩子手心里那点还没抹干净的染料,是素瓦唱给儿子的那首被外国学者录音却听不懂的歌。
观云者
陈洛迪总在稍远的地方出现。不是冷傲,也不是退缩,只是风起时,她刚好没有迎上去。黄小小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间光线安静、语言交错的会议厅里——那时的她,是译员,是语法背后的秩序,是思想流动时的节拍器。再见于村寨,已无任何“角色”的姿态,只剩那个轻轻说话、安静听人的人。
她的言语从不喧宾夺主。话语被擦亮,保留最低限度的清澈,如一只空而干净的玻璃杯,既能盛热气,也能映出一张不设防的脸。并非未曾被误解,只是早已明白,“言说”与“意义”之间总隔着一道薄雾。于是,她总选择稍稍后退,让自己透明——如一块未抛光的石头,一条未命名的小路,安静,却稳妥。
语言在她那里既是工具,也是边界。一段真正的翻译,不取决于说了多少,而在于不打扰那本该抵达的意味。她选择消隐,不是撤退,而是让步。她是河床,是走廊,是山风中悬着未落的叶。存在,并非凸显,而是成全。
有一次,小小说:“总觉得你和别人不同。”她只轻轻回了一句:“你我,和我们彼此的需要,不过都只是一段罢了。”那并不是冷淡,而是她式的温柔和克制——用最清醒的方式,爱惜一段注定不能久留的情谊。
她不会自称“归来”,也不解释“为什么”。只是在恰当的时刻,出现在恰当的地方:从会议室到村寨,从麦克风到木板凳,从侃侃而谈到低头倾听。无旗帜,无宣言。只是——在那里。
人们常以为她“不关心”,其实她只是从不抢答。以为她“疏离”,其实只是格外清楚,情感也有边界。有些事,无法被翻译、归档、总结。文化,不是展厅里的标本,也不是会议简报上的术语,而是孩子手心那点没抹干净的染料,是素瓦唱给儿子的那首,被录了音,却无人能懂的调子。
于是问题模糊起来:什么是文化?什么是传承?什么才值得被命名、称颂、记录?
她大概是唯一不急于回答这些问题的人。
就那样沉静地在一隅站着,像是对世界节奏的一点微调。不强调、不评判、不出界。她让语言褪去装饰,回归水滴与呼吸;让情感脱离叙述,变成注视,变成静默相随。
就像一条绕山的雾,不遮山形,却令山愈加显形。
她从不居中,却在黄小小心头反复回响。那声音不响亮,却像风在云背后轻轻掠过,让山那边的轮廓缓缓显形。
没有约定要靠近,却在不言中彼此经过。
小说的结构不是并列展开的三线,而是一种缓慢交叠的呼吸:黄小小的语言焦灼,素瓦的沉默琐碎,陈洛迪的简明克制,它们在山与湖、村与城、母语与异语之间,织成一张不发光但有韧性的网。
小小用词语缝合生活,却越缝越疏;她试图翻译世界,最终意识到最难译的,是自己。素瓦从不缝合,她只是一针一针地过日子。她没有完整的语法,却总能被理解;她不会谈“身份”,却在最边缘处活得最完整。而洛迪则保持着一种克制的知晓——既懂得言说之术,也知道沉默的价值。她不是翻译者,更像一块安静的缓冲带,懂得留白,不抢出口。
三人之间没有冲突,但有一种始终无法完全重合的角度感。不是互为镜像,而是无法代言,却终究要经过对方。
小说没有追问文化身份的标准答案,也从未真的谈论“回归”或“出走”。它只是让三种语言的方式——挣扎、混合、退后——在缓慢的时间里彼此擦身,留下细小的光,像孩子手心未抹干净的染料。
至于云,它不是象征,也不是景物。它不是召唤,不是分隔,不是故乡或异乡的投影。它只是出现在每一个说话前、说话后、说不清的时候。像语言未成形之前的气,像情绪来临之后未散尽的雾。
小说没有要你说什么,也没要求你明白什么。它只是,在某个不动声色的时刻,像雾气聚拢,像云脚落地,轻轻说了一句——你来了。(王丹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