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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落在灌阳河畔的全州思源民俗博物馆。
桂北全州的灌阳河畔,一片古色古香的深宅大院静静矗立,青砖黛瓦叠映着天光云影,飞檐翘角挑起百年乡愁。
81岁的唐以金打开“蒋家大院”镶着铜扣的木制大门,在雕花门楼前停下脚步,粗糙的手掌抚过廊柱上的榫卯接缝,那里还留着他当年亲手校准的痕迹。
2009年,从拆迁的挖掘机下抢救出这座古宅并异地重建,这位与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人,用16年光阴、耗资8000余万元,将42座濒临消亡的明清古民居“搬”到这片荒地,筑起了占地8000余平方米的思源民俗博物馆。
冬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在老人的脸上,这是一张线条刚硬的面孔,从这张脸上可以读出岁月的沧桑,还有守护乡土文脉的倔强与执拗。
当城市化进程不断吞噬乡土记忆,承载着历史与文化的古老建筑在岁月侵蚀中渐次消逝,唐以金,这位被称为“古建筑愚公”的老人,以一己之力进行了一场与时间的赛跑。
1坐拥“千万古宅”的农村大爷
我们到访的时候,唐以金穿着一身棉衣,坐在堂屋里的火塘边,就着一口铁锅慢悠悠地呷着油茶。他的背有点佝偻,脸上皱纹很深,两只手掌青筋毕露,粗糙有力,看起来和干了一辈子农活的老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让人很难相信这是个拥有“千万身家”的“富翁”。

80多岁的唐以金为保护古宅倾尽心力。
十几年前,唐以金因为豪掷千金“买”下全州县永岁乡和好铺村的一座三进四堂大宅院异地重建而闻名乡里,其保护古建筑的事迹被媒体广泛报道。如今,他拥有的不仅仅是一座宅院,而是一整个“村”,这里有42座原样修复的明清古民居、22座仿古建筑,有宋代流传下来的木水车、上百年历史的码头,还有仍保留着累累弹痕的民国碉楼……2025年10月,因为广西日报“照哥工作室”一条短视频,“坐拥千万古宅的农村大爷”唐以金又火了一把。
“富翁?”听到我们的调侃,在一旁手脚不停忙碌的小女儿唐东娇接过话头:“什么‘富翁’?这十几年为了建这些房子,他把家底都折腾空了,每到年底结算各种费用的时候,我们几个儿女每个人还得拿出几万块钱替他填补亏空。说他是‘负翁’还差不多,是负担的‘负’!”
面对女儿的数落,唐以金讪讪地站起身:“我带你们去参观一下。我年纪大了,说话费力气,让唐老师给你们讲解,我跟着看看,有不明白的地方我再补充。”
唐以金说的“唐老师”,是义务来帮忙的志愿者唐国辉,对此间的情况非常熟悉。在他的带领下,我们的参观从清代建筑“蒋家大院”开始,这里是这片建筑群最精华的部分,也是思源民俗博物馆浩大工程最初的起点。
迈进宅子的大门,唐国辉还没讲上几句,唐以金就忍不住抢过了话头:“是嘉庆三年建的,就是1798年,到现在200多年了……”他伸手摩挲着廊柱,脸上的表情一下子鲜活了起来。
“你看,这个础石上雕刻的狮子,这是笑面狮子,跟庙宇、衙门门口的狮子不一样,表示对客人的欢迎尊重。”
“门口上方的卷棚,最考验匠人的功夫,如果能做好这个卷棚,这个工匠就可以出师了。”
“这廊柱上的木雕蝙蝠,做工多精巧,这样的手艺没有几十年的经验是做不出来的。”
……
仅仅是门口的装饰,唐以金就足足讲了十多分钟。从建筑布局的哲学思想到雕花纹饰的吉祥喻意,从巧妙的功能设计到精致的建筑工艺,在他的讲述中,古代建筑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底蕴被一一揭开,让我们一行人不断发出惊叹声。
唐以金手抚着一处处雕工精美的木质构件,口中喃喃感慨:“做工这么精良、保存这么完整的宅子,可以说这世上已经不多了!如果不把这些东西保护好,我们愧对祖宗啊!”

唐以金细心清扫复建的古宅大院。
让唐以金深深眷恋的,不仅仅是老宅的雍容和精美,还有光阴中沉淀下来的烟火与文脉。“这房子有200多年历史,最少也住了七八代人,留下了很多故事。房子复建完成以后,原来住在里面的村民过来参观,发现房子和当年他们住的时候一模一样。有一家曾经在板壁上钻了个洞用来安灯泡,一看,那个洞也还在原处。”
当年拆解这些老房子的时候,为了原汁原味地再现建筑原貌,唐以金特地从县博物馆请来专家指导,给每一个构件进行标号,“就是对称的两块木板,也要标明位置,必须做到跟原来一模一样”。在拆解过程中,唐以金惊喜地发现,在各个木构件上还残留着当年工匠留下的标记,那一刻,他有一种和前辈匠人跨越时空、心意相通的默契。
跟随着唐以金的脚步,穿行在古老幽深的庭院之间,在一处处雕梁画栋、曲径回廊之间,我们欣赏着古人巧夺天工的技艺,感受着百年宅院的人间烟火,也了解到他一路走来的曲折经历。
2执拗是可以打动人心的
“80多年前,在灌阳河畔的全州县邓家埠村,一个小孩子呱呱坠地了……”唐以金用解说词式的开头讲起自己的故事,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全州县地处湘桂走廊,在2000多年的楚越文化交融中,形成了独特的古建筑文化。唐以金生于灌阳河东岸的全州县邓家埠村,家里很穷,只读到小学毕业就辍了学,为了讨生活,他跟着来村里建房的老匠人学习砖瓦活。
唐以金勤奋好学,人又机灵,天生有股执拗的劲,无论做什么事都爱刨根问底,肯下功夫。短短几年时间,他就把建农房的木工、泥工、砖瓦工的活都学到了家,在四里八村小有名气。凭着一手精湛的手艺和灵活的头脑,他不但熬过了艰难岁月,到改革开放后,又拉起建筑队,到城市里闯荡打拼。因为待人实诚、做工扎实,从不偷工减料,他很快就在城里站稳了脚跟。
作为一个传统工艺出身的老匠人,唐以金始终对古建筑情有独钟:“我走南闯北几十年,走到哪里都留心去看当地的老房子,一边看一边琢磨。”
随着经济发展,很多民间的老房子被拆掉,他看在眼里特别揪心,在心里默默念叨:“等我有能力了,一定要为保护古建筑出一份力。”深耕房地产行业多年,有了一定的积蓄后,唐以金心中这个愿望也越来越强烈。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因为一座古宅,他的人生从此开启了不一样的旅程。
2009年,年过花甲的唐以金本该急流勇退、安享人生,没想到一个偶然的机会,唐以金从永岁乡和好铺村一位卖沙商人口中得知,他们村里有几处清代民居因为修建铁路要被拆除。他一听就坐不住了,坐着运沙车就赶到了村里。
和好铺村曾是旧时官道途经之地,商贾往来,多有富庶之家,留下不少老宅院。其中一座即将拆毁的三进四堂大宅,是清嘉庆年间当地富户蒋仁禄所建的家宅,当地人称“蒋家大院”,虽然年代久远,但至今仍可见当年富丽堂皇的气象。
唐以金赶到时,挖掘机已经开始作业,高举的铁铲已经铲掉了古宅门楼一角,他急得直跳脚,冲上前喊停。“就像当年上法场喊‘刀下留人’一样,从铲车底下把这座宅院‘救’了下来”,唐以金回忆道。
但施工方只答应停工3天,如果3天没有解决办法就要重启拆除作业。情急之下,唐以金决定,拿出自己打拼多年的积蓄将古宅买下来异地重建。
此言一出,老伴和4个子女都强烈反对:“打拼了大半辈子,不好好在家享清福,把毕生积蓄都搭进去,这是干啥?”当地村民也疑心重重,甚至怀疑他是借保护之名骗买文物。
唐以金的执拗劲又上来了,他一家一家地拜访20多户曾住在老宅里的村民,苦口婆心地劝说:“我把房子拆了运走,然后另找一个地方按原样修起来,注明这房子曾经建于何时何地、何人所建,以后你们什么时候想去看看老房子都可以!”他掏心窝子的话,终于打动了村民。后来,他不顾家人百般劝阻,硬是掏出几乎所有积蓄将几栋古民居买了下来。
一年后,他用自家6亩责任田换了10余亩河畔荒地,又花120万元修通道路,开始了老宅复建工程。没日没夜地苦干了5年,终于将一座蒋家大院、一座进士宅、一座私塾学堂,按照原来的样貌复建了起来。
当和好铺的村民们看到自家古宅在14公里外的灌阳河畔一砖一瓦地慢慢修复起来,曾经的满腹疑虑也被打消了。一些村民被唐以金的坚持和执着打动,把当初藏留的一些精美木构件主动送了过来。
2017年,“和好铺古建筑群”被认证为自治区级文物保护单位。谁也没有想到,这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竟然真的被唐以金办成了。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的“事业”才刚刚开始。
3从民居到民俗博物馆
从和好铺民居复建开始,唐以金一发不可收拾。十几年来,他踏遍周边村寨四处寻访濒危古建筑,像蚂蚁搬家一样,一栋一栋地拆了,又搬到自己的“村庄”里。除此之外,他还发挥自己的建筑才能以及从古宅复建中学到的知识和经验,在蒋家大院隔壁新建了一座更大规模的仿古宅院,用来陈列从各地搜集来的民俗收藏品。
在一砖一瓦修补古建的日夜中,唐以金有了更多的感悟——修复古建筑,不能只是还原它的外壳,更是要守住那些藏在器物里、融进生活里的岁月痕迹。于是,他脚步踏遍周边的乡野村落、古街老巷,甚至远赴湖南、广东四处寻找老物件。无论是农家闲置的明清桌椅、民国时期的竹编农具,还是绣着吉祥纹样的老织锦、印着商号的旧账本,只要是承载着民俗记忆的物件,他都想方设法收藏。
唐以金并没有系统的文物知识储备,收藏的标准全凭自己的兴趣。他最喜欢的收藏,除了那些老宅院之外,就属一套“灌阳渠水利工程指挥部”的旧物件,包括当年指挥部使用过的办公桌、文件柜、电话交换机,甚至还有当年用过的上百个镐头……唐以金告诉我们,他十几岁的时候,曾顶替身体不好的父亲参加灌阳渠工地建设,这些物件里有他对那个时代的深刻记忆。
如今他的各类藏品已达5万余件,每一件都带着生活的温度与时光的印记。唐以金说,去年广西壮族自治区博物馆的专家前来考察,看过藏品后赞叹:“其中一些文物具有极高的历史价值。”
2015年,唐以金一手创办的“全州思源民俗博物馆”经自治区文化厅批复正式成立。博物馆名“思源”,取“饮水思源”之意。
从复建起第一座古宅后,16年来,唐以金一直坚持免费对公众开放,从未收过一分钱门票。他说:“我们今天能过上好日子,离不开祖辈传下来的文脉根基,更离不开国家和社会,我这个博物馆从开始规划起,就没有打算要靠它来赚钱,将来我做不动了,我就把它捐给国家。”

新建的仿古宅院展现了当代匠人对中国传统建筑技艺的传承。
多年来,唐以金的博物馆吸引了众多文博爱好者,人们惊叹于馆内古建筑的精美,更被他的赤子情怀深深感动。
全国各地的游客慕名前来,还有许多外国游客专程赶来领略中国的建筑文化之美。唐国辉告诉记者:“上个月,有一对湖南夫妇专程带着孩子来参观,那位女游客听了唐老的故事,感动得泪流满面,当场给博物馆捐助了500元钱。”
目前,思源民俗博物馆共建成古建筑文化陈列馆、红色文化陈列馆、孔子文化陈列馆、农耕文化陈列馆等13个文化陈列馆,成为全州县社区教育民俗文化教育基地、桂林市中小学生研学实践教育基地以及广西多所高校的教学实训基地。
4一个人和一群人
今年80多岁的唐以金,身子骨已大不如前,两年前连续两次中风,他一度卧床不起,自那以后健康状况每况愈下。
“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要经常爬上屋顶去修瓦片,也是没办法呀,很多古建筑修复方面的活计,现在的年轻人都不会干了……唉,我真担心,将来我走了,这些古建筑就没人管啦!”
唐以金是博物馆的主心骨,大家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了他,博物馆将何以为继。不仅仅是他的知识、手艺甚至他的执拗,是这庞大事业不可或缺的支撑,而他长达10余年无条件的付出,更是博物馆得以存续的关键。
16年来,他为博物馆倾注了无数心血,投入全副身家8000多万元,这还不算他自己和家人没日没夜的劳动付出。他不仅花光了积蓄,还动用了儿女的存款。老伴和儿女们想尽了办法劝他放弃,大女儿甚至逐一打电话给跟他合作的工头,让他们不要跟老头继续合作。然而,谁也拗不过他的倔脾气。后来,家人知道劝不住,也就渐渐接受了现实,默默地从反对转变为支持。老伴每日操持着馆里的杂事,擦拭藏品、打扫庭院;在县城工作的小女儿,时常抽空过来搭把手。家在外地的儿女虽然帮不上手,但老爷子只要开口,也心甘情愿地掏腰包。一家人的时光与心力,就这么跟着那些老建筑、老物件,一同融进了这片古建筑群的岁月里。
除了家人,唐以金的人品和情怀也感动着身边的人。唐国辉长期从事宣传工作,从唐老开始折腾蒋家大院的复建开始,他就在一直关注,并长期跟踪报道。两年前唐国辉退休之后,把更多精力投入到帮助唐老的行动中,还动员当地老年大学的学员们一起,帮助唐老做博物馆的讲解、整理文物等工作。
一些本地企业家知道唐以金的情况后,主动出钱、出力帮助他解决了不少困难——博物馆钱币展馆的展柜,是一位相熟的老板从一家手机店收购后送来的;修建码头用的石料,是一位女老板捐献的,还直接雇车拉到了工地……
除了来自民间的善意,政府相关部门的支持更是解决了大问题。全州县文物管理所干部王辉告诉记者,自治区文旅厅和县党委、政府对唐以金的文物保护工作始终关注,并给予了多项扶持措施。在政策上,县政府帮助解决了博物馆用地问题并给予资金扶持;技术层面,文化部门提供了文物搬迁和养护方面的技术指导,确保古建筑安全;专业方面,县博物馆专家及当地文物管理所工作人员协助整理资料和建档,提升博物馆管理水平。
从一个人的孤勇,到全家人的默默相守;从志愿者的无私相助,到政府部门的扶持护航,这场长达16年的古建保护之路,汇成了众人共赴的文化之约。
离开的时候,河畔的夕阳照在老宅屋顶的青砖黛瓦上,也把唐以金老人沟壑纵横的脸勾勒得更为生动。
看着他眼中闪耀着的光彩,我一下理解了他当年做出这个惊世之举的缘由——那是一个老工匠对传统建筑的深沉眷恋,是对民俗文脉的执着守护,更是不愿让老手艺、老故事随岁月湮没的滚烫初心。
微风拂过砖石瓦木之间的缝隙,如轻轻的吟唱,亦如絮絮的低语,那旋律百转千回,乡愁萦绕,恰似文脉绵延,生生不息。
作者:孙鹏远
(文章原刊于《广西日报》12月19日9版,原标题为《他,让42座明清古宅重生》,图片均由唐国辉摄。)
